我是 Echo,从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毕业之后,此刻的我正在纽约大学攻读教育硕士学位。这是我在灯塔实习的第一天,现在全美疫情震中的纽约州的我,打算在灯塔公开过去一段时间里我的疫情日记。
这里是我的真实生活,有很多恐惧的时刻,也有温暖和生机勃勃,我仍旧在努力,一切都没有大家担心得那么糟糕。
03.27 1:48 PM
现在是纽约时间下午1:48分,我正在泽西城一座出租公寓的14层卧室里敲下这些字,房间的窗户向南敞开,屋子整天晒不着太阳,从窗外望出去是湛蓝色天空下映着的泽西城。
阳光把一栋栋红褐色居民楼的楼顶照得发亮,自己仿佛也晒到了太阳。往左眺望到尽头甚至还能瞥到蔚蓝色的哈德逊河,河水飘渺的远影看起来有点儿像连在一起没有起伏的山峦。
我终于下定决心老老实实坐在电脑前叙述自己和朋友们疫情下的纽约生活。那我们从铺了满地板的1000块儿拼图说起吗,从墙上贴着的长长的超市购物收款单说起吗,或者从书架上开的正好的紫粉色百合花说起吗,还是从电脑桌面上新建的两个“英语课堂”和“剧本朗读会”的文件夹说起呢,要不还是从邮箱里那封3月9号收到的邮件说起吧。
03.09 6:08 PM
收到这封邮件的时候我正从Soho旁边的一座高中出来,那天我去看他们学校的音乐剧的排练,开始前负责声乐的老师站在排练厅前面拿着水杯嘱咐学生们说,“现在是特殊时期,我们每个人必须保证每天至少灌满手里的水瓶五次!”
我和高中生们听完都乐了 - 怎么可能一个人一天喝光五大瓶儿水呢。那时候纽约刚刚有确诊病例,除了中国学生们格外紧张,没有人把它当回事。
州长也在电视上把话说得铿锵有力:“大家不用担心,也不需要戴口罩,死亡率比流感要低,如果不幸被感染,80%的人都能自愈,年轻人和不携带慢性病的患者是不易感染人群,但是要勤洗手。”
因为周围的美国同学们都太轻松应对了,我也侥幸得完全没当回儿事,还照常挤早高峰地铁去健身房跑步,上大班瑜伽课,去剧场看戏,大摇大摆地出入教学楼旁边的华盛顿公园– 所有这些,都是无“罩”经营。
但是当我看到这封邮件的时候确实紧张了,是校长发来的,他通知大家周二是春假前最后一天到校上课,从周三开始所有课程会改成远程网课,春假后回来的那周也不到校上课,这中间学校各个部门的聚集活动也都会取消或者推迟,还说校园内的任何建筑都不再允许非学生及非教职工的访客进入。
我是边趁着停下来等红灯的工夫边把邮件看完的,那天纽约格外暖和,有20度左右,改成夏令时之后6点钟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我耳机里在播放老狼的歌,走在春意盎然的街道上和五颜六色的精神抖擞的刚下课或者刚下班的年轻人们擦肩而过,落日把一辆辆车一栋栋高楼照得闪着金光,下地下通道进地铁站的时候还撞见了正背对地铁站接吻的恋人。
那一刻的我,想象不出这样一座繁忙喧嚣的城市停止运转后的样子,或者说,我不相信那一天会到来。
03.09 21:21 PM
这是当晚我赶在家附近的大华超市关门前去采购食物的购物车和购物清单。
收据现在被我贴在了书桌旁的海报墙上,买的两大盒24个装的鸡蛋现在也还剩一盒半,我是当晚排队结账时购物车最满的人,中途又去拿了一盒冰激凌,还让排在我后面帮我看位置的墨西哥年轻人提前买了单,因为我看他手里只拿着一盒薯片。回家路上不小心叫到了Uber Share,司机要先送后排的乘客,当车驶向闪着红光的 “Health Center” 的时候我开始紧张起来,特别是女人用围巾包裹住了大半张脸,下车时还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们走了之后我赶紧请司机打开所有的车窗,他看我特别紧张也慌起来,给我挤了免洗洗手液,并迅速用消毒喷雾把后座都喷了一遍,后来我和他分享了我的学校停课改网课的事,叫他一定多注意,他表示惊讶,感叹事情好像比他想象的要严重。
下车的时候我跟他相约好这些天一定要及时关注新泽西的确诊病例,假如有一例出现在这个医院,我们都要马上采取措施。那晚到家之后我真的开始害怕了,不再不当回事儿地觉得疫情离我很远了,一下觉得它可能随时就会出现在我身边甚至发生在我的身上。
幸运的是,现在快20天过去了,我一直很健康。
3月10号是邮件里告知的最后一天去学校上课的日子,也是我计划里最后一天乘地铁去纽约市,所以有很多事情要抓紧在当天办完。
那天出门我终于戴上了口罩,但是为了安全还在外面裹了一层围巾。我搭乘从新泽西到纽约市的PATH先去了14街的Wholes Foods退两周前买的不合适的护肤品,又顺路去旁边的Trader Joes 逛了一圈儿,补买昨晚忘记买的牛油果。我注意到街上有老年人开始戴口罩了,超市里也有人戴起了一次性手套,但是当我从超市出来,暖和的风吹在我的脸上,走在大街上和来来往往的行人迎面而过,走过联合广场看着人们一簇簇坐在一起谈笑风生,感受着城市的生机勃勃和川流不息的时候,就觉得一切好像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
我在那天的日记里写, “看再说一天,还想要再说一遍,天真的暖和起来了,今天甚至穿了单衣和皮夹克,晚上从地铁站走回家的路上夜色朦胧,春风把我吹了一个趔趄,这本该是和爱的人一起牵手徜徉的日子呀。”
03.12 06:01 PM
收到这封邮件的时候我正在上停课后的第一节网课,是一节实践性很强的专业课,学生做导演,演员是来自纽约市各个学校的高中生,经过多次的选择和匹配组成了十多个剧组分别排练不同的10分钟短剧。
那天的课上,教授和大家讨论线上排练的可能性,她一直是一个特别乐观的人,尽管班里的同学都在质疑最后的演出还有没有可能发生,尽管当天下午3点钟百老汇已经发出通知说要暂停短期内的所有演出,她还是在给我们传递着积极的信号:“没事的,我觉得我还是很相信这件事的,虽然排练机会减少了,到时我们的演员拿着台词在舞台上演也是可以的。”
随后她又带大家讨论起了每个演出之间的换场音乐,我说我需要平时商店里总放的轻音乐,A说她需要那种强烈刺激的跨年音乐,最好能把人一下带回2000年,V说她需要90年代初期的音乐,同学S突然说:“打扰大家一下,我的邮箱刚刚收到了校长发来的邮件,说4月19号前都会是远程网课。”
我也赶紧低头看手机,她说的就是这封邮件,也意味着我们的演出彻底被取消了。教授接着就开玩笑说:“哎呀,这下好啦,整个地球都停工了呀!”大家互道注意安全和多保重之后就草草下课了。幸亏接下来的一周是春假,本来学校就不上课,每个人都有时间去缓冲所有的快速发生和改变。
03.13 7:24 PM
这是我的朋友圈截图,想试图发起线上剧本朗读会,并邀请朋友们加入。
除了周四那节要最后演出的实践课,我这学期还在上一节实践性同样很强的导演课,每周五在剧场里从4:15上到6:45,这一周应当是我们交第二个作业的时候,按照顺序每个人在黑匣子表演自己的导演作品。
所以收到停课邮件的时候,班里的聊天群也立刻活跃了起来,大家纷纷想别的还能面对面上课的方法,有人说可以去租外边的工作室,有人说她家后院儿有充足的空间,最后是另一名同学定了学校另外一栋楼的排练室。
美国同学们纷纷响应,都愿意出门上课。当时已经有别的大学发邮件说整个学期都改成网课了,而且我身边很多的朋友们也都在看机票计划飞回国了,我倒暂时没动回国的念头,但也做好了长期不出门的打算,迫于全班都想面对面上课的压力,我最后也只好表达了同意的意愿。但是收到周四延长停课的邮件之后,原本定好的排练室也被取消了,只能接受在家上网课的结果,群里同学们都挺失落,我没在聊天群里说话,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这节课的教授叫Nan,视频连线之后,她叫大家分享 “Where are you and how do you feel right now(你现在在哪里,感觉怎么样)”,然后她开始点每个人的名字。
M说他正在学校一栋楼的9层,对自己健康强壮的身体特别自信,尤其他到这个年龄,也经历了不少事了,没觉得这次疫情会是一个坎儿;A说他正在办公室,在职的公立学校还没停课,学校刚刚开完会讨论该怎么办,他说他挺担心自己的学生们的,毕竟不是每个人家里都有设备或者通畅的网络来上远程课程;B说她有些沮丧,本来给自己定了明天去荷兰的机票庆祝30岁的生日,结果航班都被取消了,只能呆在家里。
Nan叫了我的名字,问我:“Echo你呢,你在哪儿,感觉怎么样呀?”,她问完我之后,我就开始掉眼泪,其实 “How do you feel”在英文里是挺常用的一种问候,但是那一刻,当她叫我的名字关心我的感受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终于可以示弱了,不需要再在电话里和爸妈、朋友开玩笑装坚强劝他们千万别担心了。
Nan见我哭了,和我说:“没事的Echo,有时候流泪也是一种释放。”
虽然是网课,但平时的环节一个也没少,Nan组织大家站在自己的摄像头前做了准备活动,上课的时候做起来大家会一起哈哈大笑的动作,换到网络上还是会笑;另外一个几乎每节课都会做的事是大家轮流读完一篇Nan当堂课发的笔记,不规定阅读顺序,一个读完了另外的人直接接上,平时课上好笑的点在于大家会用奇奇怪怪的音调读,偶尔两二人或者几个人同时开口读了,声音叠在一起特别搞笑,今天也一样,关键是再加上视频还能看清每个人的表情就更逗了,基本上整个过程大家一直在哈哈大笑。
学校用的上网课软件叫做Zoom,里面有很多好玩儿的功能,比如即时互动,随时点赞,更换视频背景等,一节网课上下来甚至感觉某种程度上这种形式让大家的距离变得更近了。
受到这节课的启发,我也萌生了用Zoom视频软件做点事的想法,作为一名戏剧专业的学生,平时类似于“戏剧有无限力量”的口号没少喊,在这种特殊的时候戏剧到底可以做点什么呢,就想到了线上剧本朗读会的形式,只要手里有剧本,在同一个时间上线,就可以完成朗读,于是有了这条朋友圈。
两个月前国内爆发疫情的时候,我和一位朋友就有过一次关于自己的所学能做些什么的讨论,当时既失落又焦虑,觉得艺术好像很难在事情发生的时候起到作用,大都是结束了之后再开始回顾总结带来思考。所以现在线上剧本朗读会的事情做起来之后我也又和这位朋友分享了动态,邀请他一起来玩儿。
微信群建起来之后有不少朋友响应,2天之后的周日晚上就组织了第一次线上会议,接下来的一周我们分四次一次两个小时,一起读完了赖声川的剧本《如梦之梦》。刚刚结束的这周我们又分两次读完了曹禺先生的《雷雨》, 还尝试把它做成了公开演出,不光请朋友帮忙设计绘制了宣传海报,为了保证演出质量,也还在演出前组织了两次剧本学习和排练。自从着手开始做这件事情以来,每天大多数的时间都投入在这上面了,有很多很多繁琐的事要处理和应对,会怀疑,怀疑为什么要做下去,又到底会有多少人在乎。
周五的朗读会结束之后有一个小型的分享环节,其中有一位妈妈说她很感动,说我们的朗读给她带回了很多年轻时候的回忆。我知道这位阿姨不是群里唯一的家长,我的爸爸妈妈每晚也都会来听,还有很多别的朗读者的爸爸妈妈也在。那一刻觉得挺暖心的,且不说普及戏剧这一类的大话,在做的这件事起码提供了 一个机会让国内的家长们可以听到自己孩子的声音,虽然距离遥远,但有那么一会儿我们是在一起的,是分享同一段时间里感到的安心和踏实的。只要有一位家长会来听自己孩子的声音,只要有一个朗读者还愿意读,我就愿意一直把这件事情做下去。
03.15 3:42PM
在家里呆了5天之后终于呆不住了,抱着毕竟新泽西和纽约隔着一条河的侥幸心理就带好口罩兜里揣着剧本出门晒太阳去了。
我去了家旁边平时经常去的咖啡店,买了一块甜饼之后就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烤太阳看书,剧本的最开头描写了一家人抢着洗碗的场景,太阳落的很快,没一会儿就晒不到椅子了,后来剧本里的夫妻俩开始吵架我也就没再看下去了,决定去地铁站旁边的小广场走走,结果起身的时候一不小心把一口没吃的饼干掉地上了,换做平时可能还会迅速抢救一下没沾地的部分,但特殊时期就只好拿去喂鸽子了。
我一路走一路掰饼干块往地上丢,鸽子们一只只一群群的飞来抢着吃,路过的小孩儿都纷纷停下来看我喂鸽子,我也把手里的饼干分享给他们一起喂,天气太暖和了,街道边好多餐厅的室外用餐区域都开放了,大家戴着墨镜悠闲地喝酒、喝咖啡、吃意大利面。
除了我好像没有人还在戴着口罩,除了网络上疯长的确诊数字好像没有什么在真的发生。
03.17 3:26PM
这是我截取的纽约大学邮件的其中一段,告知所有住在宿舍的学生们要在18号之前搬离宿舍,计划在20号锁掉所有住宿楼,最晚不超过22号。
我没有住在宿舍所以不受影响,但是身边确实有很多朋友的原计划被打乱了,有一些人选择了直接回国,另外一些选择暂时留下来的朋友们则开始抓紧找转租的房间。
在收到这封邮件之后,我又收到了Nan的一封邮件:“我听说了学校要关闭宿舍的事,很担心你,也很希望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决定。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助你度过这个难关的事的话,都请一定告诉我。”
当时我正趴在地板上拼拼图,为1000块的巨额任务量发愁,尽管我没有住宿舍,但看到Nan讲的这些热心的话还是挺感动的,赶紧回信给她报平安说明了我当前的状况,她又回我说,她很开心知道我正安全地呆在新泽西,而且身体健康,还嘱咐我如果我任何时候想找人倾诉可以随时联系她。
被身边的人挂念着实是一件幸事,收到很多问候和关心,要多保重,才能让这些挂念不白白流掉。
03.21 9:51
这是一周前我最近一次出门的时候拍的照片,出门是为了买牛奶,我这次不光带了双层口罩,还带了帽子和墨镜。
去完超市之后,还去街道拐角找墨西哥大叔买了一束花,他一见我就问 “要百合花?”,我连忙答应他是,但是其实这次想买郁金香的,最后还因为现金不够了欠了他2块钱,大叔说没关系的,花先拿走,你下次来买花再给就行,我是计划过几天还去找他买花的,顺便也带几个口罩给他。
走回家的路上还停在小空场前面靠着花坛上晒了会儿太阳,几乎每位路过的行人都停下来给这棵开满黄花的树拍照,离开的时候我也拍了一张。路边砖缝里绿色的小草也长的蓬勃了,大人们追在小孩儿们后面跑来跑去的,情侣们挽着手悠闲地走,一栋栋小房子门前的台阶上也坐着摇晃酒杯叙旧的老友们,我抱着牛奶快步往家走,依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撰文 / 灯塔学院 本文由灯塔学院独家原创,发表于财新博客的灯塔学院教育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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