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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丁一(笔名),北京外国语大学在读学生,现于加拿大交换,灯塔学院实习生

 

疫情凶猛的此刻,他们在英国、德国、法国、埃及和新加坡读书。
 
在媒体戏剧化的报道里,留学生处于回不回国之争论的浪潮中心,他们是种族歧视的亲历者,是有家难归的恐慌弃子,是海外疫情和国内疫情之间微妙链接点的一个个人形象征。
 
这是我在灯塔远程工作的第一天,作为海外留学生中的一员,我开始了这次覆盖全球的群像式采访。几乎以完全口述的方式,我想还原疫情里华人留学生们的真实样貌,在抛去冲突渲染和制造大新闻的恐慌之后,客观地给出一些答案。
 
三月中旬,当国内疫情逐渐得到控制,COVID-19继续在全球范围内展开地毯式蔓延。身处海外的留学生群体,此时必须将视线从远处的家乡转向各自的居所,为接下来的行动作出打算。走或是留,已经成为一道事关生存的考题。随着事态迅速变化,眼见回国航班风险一日日攀升、各地入境政策一日日收紧,一部分人决定安下心来,就地隔离。
 
“口罩歧视”和“厕纸危机”
 
两个月前,国际学生返校高峰,英国爱丁堡开始出现新冠肺炎疑似病例。
 
在爱丁堡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木子担心英国疫情大面积爆发,早早囤好口罩等防护物资。二月中,人们结束在意大利和西班牙的假日回到英国,苏格兰感染人数逐渐抬升,木子和一小部分中国学生开始戴起口罩。
 
社交平台上的口罩歧视好像比现实世界里多,木子几乎没有因为戴口罩遇过歧视,“倒是偶尔自己吓自己,生怕戴口罩会发生什么特殊状况。”

 

爱丁堡的防疫措施却一波三折。
 
从一开始吓坏了所有人的群体免疫到刚刚确定实施的全国封锁最严管控,用时将近一个月。三月,面对新闻上每天急剧增长的确诊数字,英国政府消极管控,本地人才真正感到疫情险峻,其他国家的留学生也在打算提早回家。在大规模的恐慌情绪驱使下,商场里的大部分消毒产品、厕纸、肉类食品、大米、意面等方便主食,网上的口罩产品和药店里的几类药品都被抢购一空。
 
在超市采购时,也有美国学生特地跑来询问木子,她的口罩是在哪儿买到的。
 
进入三月,德国的感染人数猛增,短短半个月新增病例已突破5000例,确诊人数位列欧洲前四。好在当时大多是轻症患者,死亡率也远低于全球新冠病死率平均水平。三月中旬,当地中小学和幼儿园宣布暂时关闭,大学考试取消,民众陷入惊惶,抢购潮随之开始。
 
不同的国家,同样被抢购一空的超市。
 
酒精洗手露等消毒产品早已销售殆尽,罐头、意面、油等易储存的食品稳坐顾客们的囤积清单。匪夷所思的是,厕纸竟也成为扫货大军的心头好,这让加菲惊愕又无奈,“我的厕纸勉强还够用一个月,现在要开始进入厕纸计划经济时代了。”加菲就读于德国汉诺威大学计算机系,疫情到来的今年是她在德国的第六年。就加菲的观察而言,目前大部分德国人还比较理智,除了暂时买不到厕纸之外,其他正常生活并未受到太大影响。“人一旦恐慌起来会引发很多问题,但厕纸这类物资不属于稀缺品,慢慢还是会补起来的。”

  

德国从官方宣传到医务人员一直强调只有不舒服的人才需要戴口罩,这是由于口罩短缺,或是习惯使然,却在诸多自媒体里扭曲渲染成为口罩歧视。“德国专家说口罩的作用被过分夸大了,如果资源充足、价格便宜,当然人人都可以戴上,但是德国的口罩很早前就被买断货、运回国了,现在这些资源应该紧着医生和有需要的人用,健康的普通人都跑去抢,医疗资源根本不够的。”
 
随着疫情的进展,德国戴口罩的人慢慢多起来,加菲表示没有见到或听到谁戴口罩被歧视的,而且也不止中国人戴。从心理上来说,中国人会更加担心,毕竟武汉的例子摆在那里,这使得一些中国人很早以前就宅在家里,尽量避免外出。即便出门散步,以德国的人口密度来说,偶尔碰到的人相隔起码五米开外,超市和商店也要求大家购物时相隔两米以上。戴口罩既不算作必要选项,但也更无须担心遭遇口罩歧视。自媒体和无数微信号里“外国人歧视中国人戴口罩”的主流声音在德国几乎是一个谎言。“口罩歧视是极少的事件,我目前没听说过一例,不知道是不是中文网络的过分渲染,”加菲说。
 
与加菲不同,在法国尼斯的法语专业学生李路亲眼见证了法国人民对待口罩态度的显著变化。
 
尼斯位于法国东南部地中海沿岸,距离意大利边境只有30公里。二月底,一位从意大利旅游归来的学生被确诊为当地首例新冠肺炎患者,疫情随之爆发,每天都有人确诊,尼斯市长也未能幸免。法国政府出台禁足令,从3月16日开始,擅自出门者将面临38欧罚款。第一天大家并未当真,仍然聚集在广场上闲聊、运动。随后沿海大道关闭,宵禁政策启用,罚款金额上涨至135欧,警察执勤查验出门证明,外出人数大大减少。如今法国政府和媒体一改“戴口罩无用论”,提倡勤洗手的同时,呼吁大家戴上口罩。
 
终于有法国人愿意戴口罩了。超市里的工作人员几乎所有人都时时戴着口罩和手套。李路告诉我,疫情被低估的前些时候,戴口罩显得有些奇怪,“那时我在亚洲超市里见过好几个中国人戴着口罩,其他法国路人都会用有点奇怪的眼光看他们,但也没有什么过激行为。”
 
“我是从禁足令之后出门才开始戴口罩,之前都没有,就是用洗手液什么的。这个时候就没有什么歧视啦,大家都戴。之前看到新闻上说某个地方的华人戴口罩被赶下车,甚至被打之类,大家也都说南法的种族主义倾向很严重,事实上我没有这种感觉。”
 
新一代“宅文化”的胜利
 
学期过半,面对来势凶猛的疫情,法国高校和科研院所不得不将后续课程和研讨会议改为线上模式。网课实施之后,李路不用赶着通勤,每天省下了大把时间自由安排。
 

西部世界、名姝三季,李路补完了欠下很久的剧集,还发现了一个名为FUN的网课平台,打算趁机报名更多的有趣课程。网课模式下,不需要学生开启摄像头,偶尔偷懒、恶搞小动作也不担心被责怪,李路还记得某次课堂上老师请同学们回答问题,“大家麦都坏了,点谁回答问题谁的麦坏。网课真的有好多苦中作乐的事。”

 
在英国,木子就读的爱丁堡大学对疫情的反应速度十分及时,不断根据发展形势对教学模式进行调整。目前爱丁堡大学已经暂停一切教学活动,本科生一、二年级取消本学期考试,三、四年级改成线上考试,剩余课程全部调整为线上授课。
 
作为博士生,木子本身无需参与网课,只是与博士生导师的面谈讨论不得不改为邮件交流,很多学术会议也就此转为线上模式。木子对此很是感慨,“哪怕面临这么大的外部危机,大家还是在很努力地应对,也没有丧失学术交流的热情,我觉得自己受到极大的鼓舞。”
 
疫情袭来前,木子刚好结束一个实验的数据收集工作,疫情期间刚好时间宽裕,木子的日常起居依旧很规律:早起读书,整理和分析数据,整个下午用来写论文,之后在房间里运动、刷剧、下厨房做饭。成长于一个社交媒体无比发达的时代,木子并未因为被困在房间内而感到社交受限,“还是常常会和国内或者其他国家的朋友们聊天。”
 
无法和班上的博士生同学们碰面聚餐,木子就和同学们建了一个线上群组,一起分享与学术、新闻、超市购物相关的种种信息,在这段泄气、难过和恐慌兼具的日子里彼此鼓励。宿舍的朋友把木子拉进了一个打卡健身群组,成员们每天在群里打卡自己完成了哪些锻炼,这让木子这个常把运动拖延到明天的人有足够动力去完成任务。
 
疫情在埃及,似乎来得更加真实。在埃及吉萨省,政府通知学校停课至五月底,宵禁政策要求下午七点以后商店关门,以那木所在的居民区也已经封城。“我在埃及读研究生,学分已修满,平时除了去健身房和买菜,其他时间都待在宿舍自主学习或者做远程的翻译工作。埃及气候恶劣,街道拥挤嘈杂,我本来也不爱出门,封闭了学生宿舍后就完全不出去啦。”

  

让以那木难过的是,疫情明显触发了一部分埃及居民的民族歧视心理。一个月前,以那木开始戴上口罩,出一次门,会遇到不下六七个埃及人冲自己喊‘corona’,甚至很多脏话,还有埃及本地人见到中国人会捂嘴或者故意咳嗽躲远,“这倒有助于拉远社交距离”,心理承受力颇强的以那木自嘲道。以那木的一位埃及朋友安慰她说,“忽略那些傻瓜吧,在别的国家他们都殴打中国人,在这里他们顶多嘴上说说。”以那木苦笑着告诉我,“这样一想我还挺知足的。”
 
宅家期间,以那木开发了一项新技能,上推特怼人。为自己的权益发声,对不公正的现象公开疾呼,疫情与禁足反而让以那木可以更清晰地看见潜藏已久的社会议题,“Real life sucks but you gonna like it!”这倒是新一代“宅文化”的胜利。
 
“不要完全隔离自己”
 
隔离里的加菲笑称自己情绪稳定,尚未感到烦躁不安。
 
“我反而觉得很难过的是知乎等网络平台上充斥着扭曲不实的信息,公众号为了博人眼球、赚取流量,一味玩弄读者情绪、歪曲事实真相,传统媒体又不够严肃,这些偏狭的话语导致国内群众更加盲目,甚至有点幸灾乐祸。”武汉乱相尚未消退,短短一个月时间,人们仿佛已然忘却当时的情形,甚至自大到叫嚣让德国“抄作业”。加菲认为,德国人比较淡定可能缘于一切信息都公开透明,“比如有个顶尖的医生每天都开半小时播客,回答大众关于疫情的各种问题,告诉大众应该注意什么,从不谈虚的。”
 
在国内,民族主义在无数报道里生根发芽,“很多已经在海外,受过高等教育的中国学生也会这样,他们也不看当地新闻,只吃微博二手瓜。” 加菲希望留守的留学生们少刷点微博,多看看本地新闻,不要完全隔离自己,“专家建议单独出门散步对免疫力和心理健康都有好处。”
 
相较于加菲的平静,木子近来的心情如过山车一般时起时落。国内疫情爆发时,木子难以控制自己每天刷新新闻和消息,反复叮嘱父母和家人严加防护。直至感染病例蔓延至欧洲,她又得回过头担忧英国医疗系统不堪重负。
 
英国当地防疫措施迟缓失效,抢票回国的中国人越来越多,木子很长时间都陷在沮丧和紧张中。思考“回不回国”是木子当时每天的例行功课,害怕英国封城,害怕航班取消,害怕各国中转和入境受阻,也害怕给国内的医务人员和家人增添负担。
 
经过漫长的权衡和考量,木子最终决定留在英国,安下心来钻研论文,让生活继续运转。“这种时候需要自己根据迅速变化的形势做出反应,整个过程挺波折,对心态调整也是挑战,不过好在如今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也很感激朋友家人们鼓励。”木子觉得,留守在外的留学生在这段艰难时局里会有负面情绪很正常,但要稳定心情,强身健体,照顾好自己。英国全国封锁,天气反而更好,平时在家多开窗,看看阳光,哪怕不能去外面,也不要憋坏了自己。
 

最重要的一点在于,无论决定回国还是留下,确定目标后就要安心为此积极准备。“决定回国了就好好准备飞机上需要的防疫用品,仔细关注政策动向,有紧急问题及时向大使馆求助。如果最终决定留下,也不用因为自己不能回家而太过担心,虽然局势严峻,但各个城市都在努力抗疫,只要保证尽量少出门,哪怕出门也要做好全面防护,咱们做好保护,就不用太过担心。趁这段时间做一些之前因为时间关系做不了的事,追剧、学新东西、塑形健身,算是为即将重启的生活充一会儿电。下定决心之后,哪怕一开始需要强迫自己积极面对,只要有条不紊地展开日常规划,你会慢慢找到在这个特殊的时间段里属于你自己的生活节奏。

 
子琪此时正在新加坡国立大学读研,疫情的猛烈并未打断她忙碌的课业,却也着实令她担心即将到来的线下考试。自疫情伊始,子琪已经将口罩、免洗洗手液、酒精消毒喷雾等防护用品层层加码,但还是不肯放心,几次怀疑自己中招,最后证明不过虚惊一场。“偶尔的咳嗽都会让自己恐慌很久,于是会主动呆在家里,过几天发现根本没事。迄今为止,我已经自己吓自己好几遍了。毕竟这病毒潜伏期长,前期可能无症状,这真的会让我有点心理压力。
 
然而在疫情控制较好的新加坡,也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出门不戴口罩,暴露在公交车和地铁等人口密集区域。新加坡出现的几次大规模感染都缘起于集会聚餐,子琪提醒留学生们多多学习关于新冠的防护知识和发展情况,不要抱有侥幸心理,“小心驶得万年船。卫生上我注意了很多,如果不是担心自己患病,我觉得现在的我一切都很好。”
 
在这次群像采访里,我有幸同英国、德国、法国、埃及和新加坡的中国留学生们都聊了聊天,我自己也正在加拿大读书而暂未回国,完成这次采访任务更像是进行一场心理倾诉。
 
在我的观察里,疫情在海外的剧烈发展,既是真实影响着每一位留学生的头等大事,又似乎和主流叙事里渲染的不完全一样。或多或少,身处海外的华人留学生们在疫情里遭遇了各自的困境与情绪,然而在自身之外,他们也关心外界正在发生的一切。

 

面对变动不居的环境,多数留学生寻找着稳定感,努力抵挡内心的恐慌和铺天盖地的评判。他们苦中作乐,不只意味着对初春的期盼,也意味着清醒与理性。抗击疫情很艰辛,抗击疫情下的恐惧、误解、立场争论和灾难情绪也艰辛。在这一点上,他们都在竭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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