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易
莱斯大学 Rice University
应用物理学 PhD candidate
北京大学物理学学士
六年前的圣诞节,帝都寒风凛冽。
历经十二个小时的旅途奔波,我来到北京,参加北京大学的保送生考试。那几日,棉布口罩挡不住冬天刺骨的妖风,我望着大街上的车水马龙,步行往返于旅馆的单人间和北大陌生的校园,与素不相识的同龄人竞争保送生的资格。多年过去,试题和分数早已忘却,可我依稀记得,这座城市给我留下的印象:寒冷,陌生,孤独。
很荣幸,我最终脱颖而出,成为北大物理学院的一名本科生。
伴着老师的赞赏和亲友的祝福,踌躇满志的我再次来到北大的校园,期待着开启一片崭新的天地,不曾想,却被冰冷的学术竞争压得喘不过气。黑板前,老师讲解新知识快如闪电;寝室里,同学们高谈阔论着我未曾听说的术语;即便形形色色的课后活动中,领导也对绩点的重要性三令五申。室友信手拈来的作业题,我绞尽脑汁两个小时也毫无头绪,一肚子苦水却不得不耐心请教;习题课点名上台现场解题,我害怕当众出丑,索性不去上课。
整个学院仿佛对我充满了敌意。
多少次我躲在被窝里流泪,第二天还得带着笑容出门;多少次我打电话向朋友哭诉,聊完照旧继续去图书馆学习。前所未有的压力令我始料未及,我甚至没有时间思考,从小期盼着的大学生活,为什么会过得如此凄惨?只有硬着头皮努力,天还没亮就起床,伴着自习室关门的音乐回宿舍,周末也丝毫不敢懈怠。
功夫不负有心人,大学第一年,我成绩竟然出人意料得好,这让紧绷已久的我松了口气。然而我并不快乐。我不认识什么朋友,未去过什么景点,没参加什么课余活动。北京于我而言,从未有家的感觉,学期结束,我迫不及待地要逃离这里,回到我的家乡。
历经了一年的风雨,帝都依旧是那个寒冷,陌生,孤独的地方。
直到有一个女孩走进我的生活。
她个子很高,不胖不瘦。我们在一个班,但不很熟。我认识她,她也认识我。每次偶然见面,她总会微笑着和我打招呼,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甜。
大二的第一个学期,我们有很多课选在了一起,因而有很多机会相遇。她总是很安静地坐在教室里,认真地读着书,抑或是倦了,趴在桌上小憩。我会故意坐在她附近,有机会便找她聊会儿天。她很友好,每次都微笑着陪我说话。断断续续的交谈中,我了解到,她善良,懂事,勤奋的女孩子。就是这样一个女生,在我心中留下了小小的幸福。
帝都的冬天来得格外得早,可是这一次,我并没有感觉到昔日的寒冷。十一月,班级组织出游。临行前一天晚上,我鼓起勇气,给她发短信:“嗨,你明天会去玩儿吗?”放下手机的我坐立不安,忐忑地等待着。没想到她马上回复了信息,说她会去,还询问我会不会参加。收到短信的我心中像开出了一朵花儿,格外高兴。第二天,我想方设法地多与她呆在一块儿,她似乎也喜欢同我聊天,周围的空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那一日我不记得去过哪些景点,不记得周围有哪些同学,只知道和她在一起很开心。
再后来,我们一起吃饭,一起自习,一起散步,一起看电影,黑白的生活突然变得五彩缤纷。当然,我们顺理成章地就在一起啦。小西门外的畅春园食街,家家饭店被我们挨个吃遍,简直可以为后来人写攻略了;新上映的电影,我们更是一部也没有放过,留存下来的电影票数也数不清;最开心的是,学校外的大街小巷,山山水水,我们一有机会,便偷偷出去溜达:原来北京是个如此有趣的地方。
当然,最常见的活动还是一起读书啦,在北京大学四大疯人院之一,学习总是亘古不变的主题。
每天早晨,我踩着单车,载她从寝室到食堂,再从食堂到教室。有时候我没有课,她有,我也愿意载着她去,陪她一块儿听。晚上下了课一起自习,北大每个教学楼的优缺点都被我们摸透。自习完天下雨,我们俩一人一个大书包,我背在前边,她背在后边,我扶着车把,她打着雨伞,一路哼着歌回寝室。学期结束回家时,头一回,我竟对北京有些恋恋不舍。
那时候,天真的我们以为,这样的生活能过一辈子。
虽然恋爱占去了一部分学习的时间,但意想不到的是,我们的成绩居然都有所提高。课上传授的新内容,我也更加游刃有余。课余时间,物院对我来说再也不是一个冷漠的群体,我交到了很多朋友。我们一起打球,一起玩游戏,一起讨论作业题。在宿舍楼里,我的活动范围再也不仅限于自己狭小的寝室,周围宿舍的同学们像是一家人。
北大物理学院出国读研的风气很浓,似乎成绩最好的同学们大多都去了国外深造。大学一二年级,就有老师和前辈们介绍经验,什么时候准备托福GRE,什么时候开始做科研实习,什么时候争取申请去国外交流。于我而言,国外的世界是一片空白,但周围同学都计划出国,我也就跟风准备。我问过她,将来有什么打算,她说她想出去,体验外面不一样的生活。然而她担心自己的成绩不够好,害怕申请不到好学校。
我安慰她: “我们一起努力,会申请到同一个城市的!”
她点点头: “嗯,我们都要加油!”
那时,准备托福和GRE的同学大都会去上新东方,其实现在想想,新东方只是个入门,告诉你这些英语考试究竟考些什么东西,对于切实提升成绩而言并没有什么用处。平时学期里忙,没有大块的时间准备,只好利用寒暑假的机会潜心学英语。
我用大二暑假准备GRE,大三寒假学习托福。她英语比我好,但准备得更用心,战线拉得也长一些。我们有时候会一起讨论作文题,一起为红宝书上搞笑的英文单词笑出了声,当然也有遇到填空题一个选项也不认识的窘迫,不过我们互相鼓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对于申请美国的物理专业呢,英语成绩不是最重要的,能让招生委员会老师眼前一亮的,还属科研。作为本科生,有文章发表可欲而不可求,能有与国外老师对口的科研经历,便是再好不过。利用北大本科生科研的契机,我们分别进入了不同领域的课题组,大三一年时间里,课程之余,大部分的时间都投入其中。我做实验,她做计算。
物理学院地下一层的实验室没有一丁点儿手机信号,每天下楼前,我都会告诉她,接下来几个小时可能回不了信息,她很通情达理,叫我专心做实验,不用管她;她每周开组会的地方离宿舍很远,我总是载着她过去,然后在楼下等着,背背单词,水水微信,看看风景,待她开完会出来,再一起去吃饭。
有时候科研不顺,导师催得紧,她会压力大,偶尔冲我发脾气。我不懂怎么安慰女孩子,只好静静地聆听,陪着她,可有时这样并不解决问题,反而更加地浪费时间。她有广泛的兴趣爱好,绘画,音乐,体育,旅游,电子游戏,甚至第二外语,简直样样精通。相比之下,我就老土多了,接受新事物比较慢。有时候,我发现自己跟不上她的节奏,玩不到一起去。不过我们也都还算成熟,不会闹得过分,一会儿就和好如初。
光阴似箭,转眼间,本科生科研接近尾声。
到了大三暑假,便是出国申请最重要的阶段。我和她一道申请了去美国科研交流的项目,可惜她选上了,我没有。其实我还有很多机会去参加其他的项目,我也一直很后悔,当时偷懒没有再去申请。现在看来,出国交流的机会对申请极有帮助。临行前我送她到地铁口,她和几个同学一道去机场。她告诉我: “分别只有短短两个月,一晃就过去啦!”我点点头,微笑着挥手道别。暑假里我也没有闲着,换了课题组,开始了一段新的科研实习。
我和她约定每周视频一次,我本以为这会是一周里最开心的时间。谁知道,我渐渐地发现,我和她竟然开始有点聊不起来。可能是异地将我和她之间隐藏着的隔阂无限地放大。再到后来,我们干脆就不联系了。我很伤心,也隐约地察觉到,我们可能不合适。
她回家的那一天,我们分手了。
我哭了,但我知道她哭得更伤心。可能老天都觉得太可惜,两天以后,我们相约好好谈一谈。谁也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不合是否严重到了要分手的地步,我们在一起还有那么多美好的,值得回忆的快乐时光。更重要的是,我们俩都受不了突然分开的痛苦,反复之下,我们又复合了。
日子似乎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大四上学期,便是申请学校的冲刺阶段。填写申请表格,找导师要推荐信,准备个人陈述,邮寄在校成绩。说起个人陈述,这又是文书中最重要的地方,我自己少说改了十遍,加之找老师同学提意见,终稿还算差强人意。
要说申请中我们遇到最大的困难,当属选校选导师了。说实话,即便是做了两轮科研实习,我对自己的科研兴趣也只是一知半解,具体喜欢什么并不清楚。加之每个学校主页上的教授名单如此之长,每个教授的研究方向又不只一个,选择起来甚是头疼,总觉得没有哪个课题组完全合意。
她情况比我还糟糕,她不仅要找物理学院的老师,还在考虑是否转专业。作为物理专业的学生,确实没有必要把自己申请方向局限在物理,计算机科学,电气工程,应用物理等等,都是潜在的出路。到最后,看见学校主页上的教授名单,我们就心烦意乱。好在问老师,问校友,问同学,最后东拼西凑出来一个申请计划,赶在截至日期之前,递交完所有网申。
从过年开始,便是漫长而焦急的等待阶段。
申请结果出炉一直延续到了四月份。我拿到了两个offer,她拿到了六七个,其中有一个学校重叠。于我而言,这两所学校并不需要纠结,但她却大不一样。大四下学期,她说想去自己中意的几个学校看看,了解一些情况,再做抉择,问我要不要同去。其实于我而言,去其中的三个并没有任何意义,而且这次出国旅游需要自费,花销并不小。她并没有任何强求我去的意思,但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陪她同去。她告诉我,想要在排除我的影响下,做出自己的选择,我也支持她这么做。
在美国的十天对我来说并不好过。第一次去美国,人生地不熟。她去见导师,我只好在校园里干等,加上那几日不巧,牙疼,也吃不进饭。她很理解我,尽可能多陪我玩儿。最终,几乎是穷尽了这些学校的所有优缺点,她艰难地做出了抉择,与我去了同一所学校。
在学院里,能双飞实属不易,我们的故事也流传为一段佳话。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们俩心里明白,我和她之间的爱情,并不像外人所想那样完美。
转眼间,就到了毕业季。校园里四处可见身着学士服留念的同学。从当初对这个园子、对这个城市的陌生、害怕、讨厌,到现在的熟悉、热爱、依恋,从当初的对周围同学的冷漠、敌意,到现在的友善、不舍,点点滴滴的转变都离不开她。在未名湖畔,我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青春。感谢她让我爱上了这片土地,感谢她让我在莫大的帝都找到了家的感觉。
来到美国后,巨大的文化理念和生活方式的转变加剧了我和她之间的不合。终于,我们还是分道扬镳了。偶尔在校园里还能看见她,有时候还会说上两句话。
“我们不能做朋友,因为彼此伤害过;不能做敌人,因为彼此深爱过。就让我们变成,最熟悉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