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当我们谈论教育时，人们总会联想到教室、课本，但事实上，教育并不局限于此。在墨西哥，存在这样一种关于土著文化的原住民教育，以自然为课堂、原住民文化为教科书，充满现实与隐喻。

今天的文章就是关于这样的“非主流”教育。

像雪花一样，一瓣瓣金盏花飘落在地面上，长笛、鼓、响铃和贝壳铃铛，人们跟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这不是《寻梦环游记》电影的一幕，而是现代的墨西哥城真实存在的一幕：一种源于西班牙统治时期之前的土著仪式。

人们在教堂前的人行道上翩翩起舞，与一旁的大教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大教堂柱子鼎立，象征着哥伦布带来的殖民力量；而这场仪式却似乎在大声呐喊：我们还在这里！

看着此情此景，我在记着笔记，一旁的一位年轻人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微笑地说：“你听得懂纳瓦特尔语吗？”[注：纳瓦特尔语（Nahuatl），墨西哥的一种本土语言]

我微笑地摇摇头。

“需要我来给你翻译一下吗？”

“好啊！”

这个人穷得可怜，破旧的鞋子露出脚趾，衣服也破烂不堪，但他内心的财富闪耀着光芒。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用文字带我走入了一个新世界。这是他的天赋：他尊重世界的各种联系，尊重人类、动物、植物和大自然之间的联系。他谈到我们永远不应当忘记内心深处有一部分，与土地紧密相连。倾听内心，倾听自然：这就是我们的两个老师。

还有哪位思想家比他概括得更好吗？

“你的灵魂就是你‘内心的老师’（maestro interno），灵魂指引你到达了现在所在的地方，指导你在这个世界，实现自己的天赋，完成自己的使命。你一定要听从灵魂的声音，指引自己朝着这个方向不断前行。”

说完这番话，他便不动声息地离开了，留我一人独自矗立在街旁，泪流满面。

几天前，我受邀前往的帕潘特拉（Papantla）的原住民艺术中心 （Centrefor Indigenous Arts）。这座中心位于墨西哥韦拉克鲁斯（Veracruz）州，墨西哥城以东 300 公里。该中心正值成立的周年庆典（2006 年建立），希望借此机会促进原住民教育，推动教育的非殖民化。这一天正好是 10 月 12 日，这可不是个偶然：1492 年 10 月 12 日，哥伦布到达了“新世界”。

不过，这场庆典不是为哥伦布的歌颂礼，而是为他殖民成就的葬礼，因为 10 月 12 日现在已变为原住民抵抗日（Day of indigenous resistance）。

艺术中心的园子布满了烛光与花朵，现场聚集的好几百人主要是托托纳克族（Totonac，前殖民时代的原住民）。从稚嫩的幼童到白发的老人，每个人都盛装打扮，男士们穿着白色棉质裤子与马甲，女士们身着白裙。在这个地方，所有的颜色都有象征的意义：白色象征着思想的纯洁。

地上是香蕉树叶铺成的小道，象征着原住民教育的一种重要仪式，这条路象征着原住民文化各个灿烂的方面：医学、故事、陶瓷、舞蹈、桑拿、喜剧、木匠技艺、棉花文化……这条路囊括了丰富的原住民文化，是一条教育之路（camino）；更重要的是，这条路是学生们“是要慢慢走的，而不是用来征服的。”

一天开始时，首先进行祈福仪式，并对艺术中心的工作成就进行表彰讲话。然后，大家“一步一步地”在那条教育之路上行走；用当地话来说，就是“poco a poco”。每一步都充满着仪式感，象征着和世界的对话。HumbertoGarcía García 是这里的一位教育专家。他告诉我们，这个缓慢的速度是长久以来的传统，因为人们认为自己在行走时，在和祖上的长辈对话，所以必须要慢慢地走。

在这种教育理念里，所有的元素都有意义：绿色的圆圈象征着自然世界，是万物的中心；星辰象征着每个人独特的禀赋；大树象征着知识根深蒂固，永不消失；圆形的图案象征着学习也是圆形的过程，不断循环往复、不断探讨才能产生知识；种子则象征着实践的重要性：对一个理念要持续深耕，才能养成现实的大树。

Domingo Francisco Velasco 是一位当地的传统医生。和之前教堂的那位朋友一样，Francisco Velasco 也认为知识有两个源头：内心深处的那个伟人和外在世界这一位“伟人”。

大自然如同循循善诱的导师一样，只要你愿意听，就可以得到 ta 的教导。“知识就在这里，”他说出这句话时，手放在心的位置，脸庞容光焕发，宁静且肯定。

教育的重要性不仅停留在文化层面：在这个层面上，原住民希望将独特的文化遗产一代代地传下去；但他们的教育还有着更深层次的意义。这种教育能触及到人类与自然的根本关系。在那条教育之路上行走，便是为了纠正人和自然的关系。这种“环保主义”不是时下流行的趋势，而是攸关生死存亡的事情。

从某种程度上，由于气候变暖，一些殖民民族（Dominant Culture）更加需要向古老的文化学习，学习他们的伦理道德和对自然的崇敬，并通过良好的教育来贯彻这种理念。

殖民主义造成的破坏，让这里本土的教育家们无比心痛。García García 谈到了伤心、困惑与恐惧的感情，但他也表示，这种集体悲痛也是自我发现的旅途，能够为我们解开世界的真相。“毕竟这个世界既是现实，也可以看作隐喻。”

现实与隐喻是拉美原住民教育理念里非常重要的一个概念。在他们的眼中，世界是现实与隐喻的交织混合，是神秘的。要理解这个理念，我们可以看向另一个拉美国家——哥伦比亚。他们本土文化中对 Mamo（相当于本土文化中的“牧师”）的教育，更能体现这种理念。

Arhuaco 是哥伦比亚土著民族中的一支。他们对 Mamo 的教育从小就要开始。年轻的学徒们被带到黑暗无光的山洞去居住。他们不允许看到阳光，甚至不能看到满月的月光。然后有人教他们歌曲、神话故事和古代 Mamo 使用的语言。

下一个阶段是更深层次的教育：后面的九年里，他们还需要住在黑暗当中，学习占卜、冥想和维护自然平衡的神圣职责。他们要倾听大自然的声音，从大自然汲取知识：石头、树木、湖泊、群山……。

这种教育以视觉为代价，但发展洞察力，让心中的双眼先看到世界神秘（隐喻）的一面，再看到物质（现实）的一面。

不过，殖民者在到来后，不断在交易中欺骗 Arhuaco 人，骗走了他们的土地，也使得这个民族改变了他们的教育体系。1915 年，Arhuaco 人要求哥伦比亚政府为他们提供数学与西班牙语的老师，教授当地人如何提供经商、记账、交易与销售。

就像大脑的两个半球一样，Arhuaco人 的右半脑长期发达，善于理解隐喻、价值观、自然联系；而他们想加强自己的左半脑，了解价格、数学与计量方法。政府却曲解了他们的意思，派来的嘉布遣会修士（Capuchin friar，天主教修道士）禁止当地人使用土著语言，称本地人的土著文化是“野蛮”、“邪恶”的。这些教士会对讲土著语言的小孩罚款，每个单词罚 10 美分（相当于现在的 1.46 美元，10 人民币）。

最终，忍无可忍的 Arhuaco 人在 1982 年把这些教士“轰”走了——当时他们在传教建筑旁唱歌跳舞，在夜间奏响手风琴和笛子，让牧师们一点儿都睡不着，确实是“轰”走的。

从那以后，Arhuaco 人开始自己改造教育体系，并将两个教育体系结合了起来。

2007 年，一项 Arhuaco 教育计划将数学与阅读两项内容列入教学大纲。这项计划使用手机与广播站来和国际人权组织进行沟通。他们仍保留自己的语言、故事、艺术、习俗、音乐与法律。

在这种体系下，与长辈沟通非常重要；河流与田间都是可以教学的“教室”。在课堂上，学生们既学习原住民的宇宙观，也了解西方哲学家的思想。他们也会在亚马逊雨林中学习，拜各类植物为师。由于气候变化使得一些植物灭绝，有些人也很惋惜，因为他们无法学习这些植物背后的知识、道理与疗伤的原理了。

谈及最好的教育，Francisco Velasco 提到：“不是只有土著人才有智慧；智慧是全人类共有的。”教育家 García García 表示，我们来到地球上，都是因为有一项责任要履行：实现好自己的禀赋。真正的教育和生命的本质是一样的：慷慨大方、不断重生、多元独特。

另一位教育专家 Martin Shaw 认为：“受殖民者教育的孩子并不缺乏注意力，他们缺乏看透灵魂的洞察力……真正的教育会影响学生与周围世界的关系，无论是人地关系，还是人际关系。只有这样，我们的文化才会从‘索取’型的文化转变为注重给予、注重联系的文化。”

在我看来，真正的教育能够让你认识到，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意义的，都与世间的人、物建立了联系，都会 make a difference。这样的教育会让你“每时每刻都沐浴在故事当中。”

撰文 / 灯塔学院 本文由灯塔学院独家原创，发表于财新博客的灯塔学院教育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