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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尘

哥伦比亚大学 口述历史专业 硕士

 

本文首发于微信号黑白Radio(ampmRadio)

由吴尘本人亲自授权发表于灯塔故事手册

 

我对口述历史的兴趣跟我爷爷有关。他是共产党老兵,离休之后,花了几十年的时间去全国各地搜集他所在部队的历史资料,然后整理出来,写成回忆录,也帮着建军史资料馆。

我从小学开始,就帮着我爷爷校对资料,也听了很多他曾经战友的故事,我想自己大概就在那个时候萌生出了对口述历史的兴趣种子。

大学的时候,我在宁波诺丁汉念国际关系专业。当时的梦想是做国际新闻的记者,不过后来发现相对于政治理论,历史事件,我对具体的案例更感兴趣,比如巴以冲突对普通人的影响。

为了更多地了解“人”,大学毕业之后,我去了墨尔本大学念心理学硕士。

在念硕士的过程中,我发现我对偏自然科学的心理学,包括神经脑科学,认知心理并不是那么有兴趣,反而大量的时间都花在了学校的东亚馆,翻看了很多珍贵的历史资料,比如文革时期,武汉精神病院的案例记录,印尼对华人大屠杀的照片等等。很多东西是我以前完全不了解。

那时候我也去了墨尔本的犹太历史纪念馆。印象很深的,是遇到一个犹太老太太讲解员。她指着一张家庭老照片,告诉我她就是照片里的小女孩。照片里的家人全死在集中营里,而她是唯一的幸存者。

我当时觉得好像有一扇门开了,我想要去更深刻地去了解这些历史。

回国之后,我在凤凰卫视一档叫作《冷暖人生》的栏目做实习生,这个栏目关注历史创伤,做过包括知青精神病院,克拉玛依大火幸存者,朝鲜战争战俘,台湾国民党老兵等片子。

那段实习经历让我更深地理解了历史的多面复杂,也让我更加明确了我希望做的是可以超越族群,政治,对于人本身的了解。

去年九月,我到了哥大的口述历史项目学习。

来到这边之后,我发现美国的口述历史极为丰富多样,它关注的不只是比如 911 口述历史项目这样重大的历史事件,更多的,是普通人,甚至边缘人群的生活。   

我身边同学们做的口述历史项目有针对精神疾病患者的医疗叙事,关于无家可归者的口述历史,关于纽约出租车司机的移民史口述,关于阿富汗退伍军人的口述记录,关于反全球化的社会活动家的口述历史,关于 1986 年美国大学学生运动的口述历史,关于美国天主教修女的口述历史,关于失智症患者的口述历史,关于女性肤色和身份认同的口述历史,甚至关于食物与自我身份的口述历史这样有趣的题目。

在哥大的学习,让我了解到口述历史的呈现方式可以很多样,比如,甚至可以跟表演结合起来。

我印象很深的是一次跟我的老师去看他参与编剧的一场独幕剧。这场独幕剧是根据他对四位前女囚犯的人生故事的采访创作的。当时有四位专业女演员在舞台上,演绎着四种人生。演出结束时,观众席上一个老太太站起来说,“我就是这个故事的原型。”然后她看着其中一个女演员,笑着说,“我看了你那么多次彩排,就这次让我觉得演得最像我!”

全场都笑了,我觉得有很奇妙的气流涌动,甚至在想,如果我坐在观众席上,看着我的人生被演绎,被观看,被讨论,被理解会是什么样,我觉得那会是很奇妙的情感释放。

口述历史有的时候可以是一个桥梁,让你去了解和你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人生,在听完这些有血有肉的故事之后,就不容易把人只是标签为“囚犯”,“非法移民“,“难民”,“流浪汉“,“同性恋”。反而会发现我们是一样的人,有好多共通的东西。

另外一个口述历史重要的呈现方式是博物馆。

有一堂课,老师带我们去看了纽约布鲁克林的博物馆,那里展现了很多早期工人的生活用品,照片。我记得有个有趣的装置是老式电话,拿起来就能听到一个女工的声音,听她跟你说她的日常,好像跨越时空的对话。

还有一个例子是加州的恶魔岛博物馆。那个岛曾经是关押犯人的地方,每个参观者可以戴上耳机,跟着引导语走过囚犯们呆过的图书馆,食堂,运动场。有的牢房布置的很温馨,有画,有艺术,有色彩。有时候你可以看着这些老囚犯的相片,直接在耳机里听到他们的声音,了解他们的世界。

我自己完成的第一个口述历史采访项目是关于被性侵的黑人女性的故事。

我参与的组织叫作黑人女性蓝皮书(Black Women Blueprint),他们引入了南非的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模式, 来讲述黑人女性的共同的历史记忆和现实,以此来推动社会对黑人女性遭受的不公的关注。

我从事的另一个口述历史项目是关于“1994年纽约地铁爆炸案的幸存者”。

去年12月21日,我去了当年这些幸存者们的聚会,在那里我遇见了黑人女生 Charlene,她告诉我爆炸发生时,她 17 岁,背书包坐地铁上学,结果重度烧伤,要做植皮手术,很长时间不能正常生活。她说,因为当时受伤的都是黑人,美国各大媒体都没怎么报道,大部分纽约人都不知道他们所经历的故事。

我当时就决定要去做这个口述历史项目。今年四月份,我办了关于她们人生的口述历史展览,主题就叫作“打捞沉没的声音”。来的观众可以用 MP3 听她们每个人的生命故事。

那一天, Charlene 来了,和她的家人朋友们一起。 她说,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她的故事被人所了解, 她觉得自己很荣耀,对于她来说,已经是一种治愈了。我想这就是口述历史奇妙的地方,讲述和倾听本身对于这些经历过很多伤痛的人生就是一种释放。

今年六月,我去了乌干达的国家和平与记忆纪念馆实习,做关于内战幸存者的口述历史项目。从 1986 年起,乌干达经历了近二十年的内战,反政府武装劫持了很多北部村庄部落的小孩,训练男孩做儿童兵,强迫女孩做性奴。我的工作就是去采访记录那些幸存者的故事。

印象很深的是采访部落的老酋长。

他说,他和一个中国修路工人是很好的朋友,对方常来看他,给他带中国绿茶,他说很喜欢看到茶的叶子一片片飘在水上。

他告诉我,自己小时候的梦想是做小学自然科学老师。但在 14 岁的时候,他被叛军抓走,在丛林里和叛军呆了六个月。后来因为染上了恶疾,无法行走,就被叛军丢在丛林里。绝望中,一条狗出现救了他,狗四处找来食物给他吃,还一直陪伴他。

有一刻,他听到神对他说话,“你的日子打开了。”他就突然有了力量,开始向着家的方向慢慢爬行,最终姐姐居然找到了他,两人最终回了家。后来,他建立了失踪人口中心,每年都会举办宗教仪式,希望那些孩子们平安回家。

我现在在做的口述历史项目关于历史创伤。我想了解过去的历史创伤对下一代的影响。

上周我去波士顿采访了一位人权律师,她的父亲是非裔美国人,母亲是韩国人。朝鲜战争之后,很多留在韩国的美军和当地妇女生了孩子,美国撤军后这些混血孩子大多被抛弃或者在韩国饱受歧视。

七十年代有很多美国夫妻领养了朝鲜战争孤儿,她就是其中之一。我希望可以去记录当年越战,朝鲜战争之后这些战争孤儿的经历,了解他们的身份认同。

我也马上会在纽约犹太临终关怀医院的口述历史项目,很多病人都是越战,伊拉克,阿富汗战争的退伍军人,纳粹大屠杀的幸存者,前苏联受迫害的犹太移民。我想去做他们的人生故事的记录,然后把录音给他们的孩子,让下一代可以理解父辈的经历。

吴尘给你的小小问答

 

Q1  在学者看来,有一部分历史应该是很有价值的,但也有可能正是这部分有价值的东西,是当事者不愿意去表达的,或许是触及悲伤之类的,比如战士不愿描述战场的血腥。问题是,怎么处理这种因采访而带来的二次心理创伤情况?

A  在做创伤口述采访时,这种情况很多。我们课堂上也讨论过沉默,被压抑的记忆。我记得我在乌干达的时候采访过一位大主教,他一开始侃侃而谈,跟我讲乌干达的殖民历史,部落矛盾,他参与的和谈,创办的跨宗教组织。

直到有一刻,我看到他手指上的戒指,就问他这是结婚戒指吗?他的神情马上就变了,我知道有什么,就没有再问。

后来我采访了他的大女儿,才明白内战中,他的妻子在坐车回家途中被地雷炸死,而他本来也应该在那辆车里,但是阴差阳错,他当时没有上车,我想这是他一生的伤痛吧。

有的问题触及到伤口的,对方如果不愿意说,就尊重他。或许等到过去一段时间,对方会打开心,愿意说出来。最重要的是让对方觉得我是真心想要去了解他这个人和他的人生,而不是把他当作是收集历史真相的工具。

这些被历史改变的普通人的人生本身就是很重要,值得被记录的历史。

Q2  有关于创伤的口述如何保护当事人隐私?

A  在采访前,我们都会跟对方详细说明我们的采访目的,项目的用途,面对的主要人群,请对方签采访同意书。在采访过程中,哪怕对方已经签署了同意书,他也随时有权力收回同意书或者拒绝回答他不舒服的问题。

在采访结束后,采访对象可以选择同意把材料放在档案馆里保存对外公开,也可以选择在他有生之年不公开,或者 100 年后公开。

把主动权交给讲述者,尊重他的决定。

Q3  如何保证创伤口述史的客观性呢?

A  很有意思的是在我们的口述历史课上,老师常常强调的是主观性。

口述历史和传统历史研究的不同就在于,相对与对历史重要事实的收集整理,它更关注的是个体的经历,希望了解个体的观点,回忆是如何被历史事件,集体记忆,社会环境,个人经历塑造或者改变的。

一个例子是,我采访的一位乌干达内战幸存的女性,当时叛军强迫她妈妈做选择,只能留一下一个孩子给她,剩下的孩子都要被带走。她妈妈不愿做选择,最后叛军就把最小的孩子留给她,剩下的孩子都被带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而她就是那个唯一留下的孩子。

我记得我当时问她的梦想是什么,她抬头看我,说她的梦想是做一个大人物,走在街上所有人都认识她。我想虽然这个回答是很主观的,但是能看到她在这个社会边缘化的位置还有她过去的创伤经历。

Q4  口述史一定是专业人士才能做吗?非专业人士可以做吗?又如何做得专业呢?

A  口述历史当然可以由任何人做。它的本质是了解人,采访者和口述者一起来探索挖掘他的记忆,情感。

有时候采访者不是所谓的专业人士反而更加容易让被采访者打开自己。 有一个例子是 Story Crops。这是一个希望让普通人的故事可以被听到的非政府组织。

最初这个组织在纽约中央车站设了一个故事收集站,任何人都可以走进来,用里面提供的录音器材进行采访。很多时候是家人朋友的互相采访,在那一个小时的讲述里,很多家庭的故事,秘密,情感都得到释放。

不同宗教,文化背景,出身的人都有机会让自己的人生被记录被听到,最后这些录音会保存到国家国会图书馆,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以后哪怕讲述者不在世了,他的子孙想要了解父辈经历时,都可以调阅这些录音材料,听到自己父辈的声音。

现在手机上可以下载 Story Crops 的应用,你随时随地可以采访身边感兴趣的人。当然这个组织也常受到质疑,一些美国同学就会觉得这个组织的故事记录不是真正的口述历史,而是可以为了情感打动人而刻意删减过度编辑。

还有一个例子,是我的老师在 2004 年在纽约中国城的两个中学做的口述历史教育项目,希望以 911 为切入点记录早期中国移民经历,排华历史,911 后现实。通过九周的课程,让学生尝试用生活史的采访方法(Life history approach)到中国城各区进行采访,最后做出一个记录视频。

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学生也可以在短期内了解一些提问的基本方向,在实践中做出很有价值的口述史。

另外美国的口述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就是社区历史,比如布鲁克林的社区史。这些项目就是发动社区里的普通人进行采访的。

所以任何人只要有心都可以做口述史。

Q5  口述者的记忆很可能出现偏差且容易受采访者的影响,口述史工作者如何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A  其实就跟之前关于主观性的问题一样。我们课上会说,哪怕述说者的记忆是有偏差的,我们并不是去质疑,而是去探究对方选择性记忆背后的缘由,去了解人的心理过程 。

特别是在创伤口述历史中,记忆偏差的情况很常见。 比如我看到一份卢旺达大屠杀的口述记录,一个妻子回忆丈夫被杀,和孩子的分离,包括逃难的过程,你会发现她的记忆叙述是支离破碎的,颠倒的,甚至是不一致的。

我们在课堂上常常讨论的,就是人在经历了超过自身承受范围的极端事件后,出于自我保护,会回避或者选择性地压抑一些记忆,甚至无意识地编排一些记忆,我们都把这些记录下来,这也是很有意义的口述历史的一部分。

虽然采访者对事件的记忆会模糊出错,但是很多生动细节是真实可感的,而这些细节本身就是很珍贵的历史血肉。

Q6  如何把握采访者和被采访者之间的关系?两者之间的关系是否会对最终口述史的呈现产生影响?

A  采访者与被采访者的关系当然会影响最后的呈现。

我们常说的一句话是口述历史是采访者和被采访者的共同作品。采访者的身份,是局内人还是局外人,采访者的年纪,立场,对于对方历史背景的了解,兴趣,关注点,这些都会影响到讲述者的讲述。包括在两个人的互动中,采访者是不是一种主导的位置,对采访对象的讲述有没有回应,或者身体语言的表达是接纳的,还是质疑论断的,这些都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到采访对象的讲述。

Q7  很多影视剧中,经常会虚构一个口述历史的人物,类似旁白,在叙事中跳进跳出。那常年参与口述历史记录工作的人,会不会也从自已的亲身感受中得到灵感,从而产生虚构创作的冲动呢?

A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让我想起许鞍华的《黄金时代》。里面那些人物跳进跳出的叙事,很魔幻。

我们有一门口述历史研讨会的课 ,我印象很深的是,来过一个做纳粹大屠杀幸存者记录项目的年轻艺术家,分享中,她突然就跳上桌子,开始演绎她采访过的一位犹太老太太。我还记得她当时蹦出大段的独白,她的口音,表情,神态瞬间切换,像苍老了几十岁。

我其实觉得口述历史和文学创作有很多相同点。像我们口述历史专业的必修课之一就是文学写作课。课上我们阅读过帕慕克的回忆录《伊斯坦布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关于切尔诺贝利事故幸存者的书。

我们也需要写很多关于自己童年,家庭,丧失的故事,然后在课上念给大家,在这个过程里,我了解到人的多样性,口述历史和文学创作都是关注个体经历的,它让你看到哪怕是同一历史事件,人的理解可以千差万别,极其复杂的,这样就不容易得出非黑即白,归纳性的简单结论。

Q8  口述史是不是只分为文字记录和影像记录,是如何分工协作的呢?目前的记录方式或程序是如何设定的?这些纪录都能得到永久保存吗还是有选择性年限保存?在未来还有可能出现什么形式的记录方式呢?

A  口述历史的记录保存形式是多种多样的。最基本的是用录音或者摄影机记录下来,整理成文字或者影像记录。很多整理出来的文字稿件会保存在国家图书馆,档案馆中。

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有一个 1948 年成立的口述历史中心,里面保存了一万多采访的完整文字资料,几乎都开放给外界查阅,可以通过搜索相关人名,项目关键字,主题来进行搜索。

这个中心保存的关于中国的口述历史项目就有很多,比如 1900-1950 美国传教士在中国的口述历史项目,1912-1949 年共和国时期的中国领导人的口述历史项目,共和国时期的中美外交口述历史项目,美国飞虎队在中国的口述历史项目,911 对纽约中国城的影响的口述历史项目。这些文字记录都是会永久保存的。

网站的电子档案也是现在很重要的保存方式。比如美国退伍军人历史网站。世界各地的人都可以查阅。查阅时可以具体选择战争(包括一战,二战,朝鲜战争,越战,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海湾战争,反恐战争),服务的部门,是否是战俘,性别,资料类型(音频,视频,图片,文件),文件类型(日记,回忆录,信件)。

Q9  我最早看“口述”,是李银河 90 年代写的社会学调查,《中国女性的性》,最近看的《二手时代》,算文学作品吧。我想问,在你们的工作中,如何把握“社会调查”和“文学”的界限?或者说你们的工作、如今的口述史偏重哪个方面?

A  就像之前提到的,文学和口述历史,社会调查是互相交织,有很多共通之处的。我们班有的同学对人权方向的口述历史感兴趣,采访了很多“Black life matters” 运动的活动家,他的偏重,就是黑人经历的不公不义的社会调查。有的同学是做美国南方粮食、种子背后的故事的口述史,她用到的方法,最后写的东西比较偏文学。所以偏重点全凭自己的兴趣。

Q10  国内口述历史目前的发展情况和水平,以及口述史目前面临的问题?

A  我们课上老师提到过,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口述历史的利用率还是很低,所以 2017 年口述历史国际会议的主题是关于公众呈现,怎么让社会历史学家之外的人有兴趣了解这些口述历史。

另外就是我们也提到在很多国家口述历史都刚刚起步,特别是战后地区的口述史,如何来推动这些地区的项目都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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