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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 子
纽约大学社会工作专业硕士
清华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学士
出版有杂文集《过目》
微信公众号:overlook919
 
>>>> 从宇宙中心到宇宙中心
来纽约快一年,我渐渐觉得自己开始与这个城市有染。
 
等地铁的时候,被从地下吹来的风扑送了一抹暖意。周围的金头发黑头发棕头发,他们脸上的疲惫惬意欢欣,让我觉得似乎也不过是经受着人间冷暖,没那么陌生,也没那么畏惧。
 
起初来到这个城市,我总是时刻紧张的。紧张的时候,人就更容易犯错。一句话在肚子里颠来倒去的排序,总想以最好的状态面对这个城市所有的未知和茫然,但是事与愿违。坐错地铁,找错方向。收银员和我重复了好几遍,问我要不要小票,我却仍茫然地与她四目相对,于是无果,对方闭目不语,我自认受到冷落。
 
我以前觉得,这个城市永远不会厚待像我一样的异乡人。我们孤立无援,想要彼此取暖却又从心里互相轻视。我挤在沙丁鱼一样的Chinatown,被急急忙忙赶来的阿姨插了队。我说对不起,我刚才排在这里的。她看也没看我一眼。
 
但是,当我开始可以自然地给不识路的游客指路,开始可以和每一个售货员打招呼,可以在受到委屈的时候为自己辩护,而不是将这一股子的不服气窝在心里的时候,我开始重新打量这个城市,重新审视自己在这个城市里的角色和位置。
 
我从前生活在五道口,一个被所有人戏称为“宇宙中心”的地方,到了夜晚灯红酒绿。一群大学生扔了书包在宿舍,换上舒适的T恤和牛仔裤,踏进热烘烘的人流中,向着那一大片霓虹奔去。我们以为,只有灯光照到的地方,才能找到青春的影子。大家一杯一杯地喝劣质的便宜假酒,集体吐晕在街头,互相拥抱着,吹嘘自己的未来。突然有人抬起头来,看看逐渐安静下来的街道,认真地说:等我毕业了,我要去世界中心。
 
此刻,我们真的踏在了世界中心,霓虹灯比过去更亮了。
 
我们在布鲁克林租下了一栋狭小的公寓,连客厅也住了人。我们每天早出晚归,没时间拼酒和侃大山。我们的对面是一家很大的H&M,彻夜明灯,我们拉上窗帘,但依旧会在半夜被亮醒。
 
于是我们闲下来的时候总是戏称,你看,现在跟住在五道口,看着街边PPG和Lush的灯光,也没有什么区别嘛。于是我们又回忆一阵峥嵘往昔,从第一次进酒吧聊到第一节毛概课,谈起过去的傻事,我有那么一瞬间,开始怀念从前无数个到点就熄灯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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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个够真实的社会人:关于申请
想要出国的念头就是在这样一个又一个和朋友混迹在一起的深夜里萌生出来的。学校有将近80%的保研率,清华本科,然后直升研究生,的确很诱人。但是从小就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我,从来没有独立生活过的我,外面的世界,似乎比名校梦更令我着迷。细细想来,如果当时留在国内,跟着一帮熟悉的朋友,不过是白天泡图书馆,晚上喝酒撸串。穿梭在各种社团之间,说些绕脖子的官场话,洋洋得意于自己的位置。偶尔去申请一两个实习,拿自己的学历耀武扬威。如果我留在国内,一定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
 
为什么选择读社会工作,又是一个说来话长的事。我是我们这一届唯一一个选择读社会工作的人。国内对于这个专业的误解导致大多数人的错误认知,认为这个专业学出来就是要进居委会的。没人愿意受着这些苦和寂寞,也不情愿做一份似乎连名字都说不出口的职业。
 
大家理所应当地渴望进入世界顶尖名校,选择就业前景好、薪资高的专业。2015年,清华本科毕业生有一半以上选择出国读研。在这其中,又有一半以上集中在金融、计算机以及工商类结合的专业上。而我似乎是个异类。谁又真的愿意吃这份苦,服务社会中下层的人群,一个月的工资可能也就刚刚填饱肚子。高投入,低回报的事,说着容易,但没人真的愿意去做。有人曾经嘲讽我,觉得我是在用情操灌鸡汤。但是不得不说,我真的对于帮助一个陷于困苦当中的人,有着无限憧憬和期待。北岛在《波兰来客》里说:“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我选择这条难走的路,因为我不想后悔。
 
有的人喜欢漂着,喜欢经历新鲜的事,在朋友的聚会上认识新朋友。对他们来说,未知是一种力量,是一种极鲜亮的颜色。而不像已经掌握的,照猫画虎地过日子。这是暗的,像一想到家,就是一种聚敛的,内收的暗。
 
回家意味着不必再勇敢,不必再绽放,不必再用力的发光。可以蜷缩,允许脆弱,情愿依赖。所以大家都喜欢在面试的时候告诉面试官,我是一个喜欢挑战的人,我是一个会发光的人。对于新鲜事物,我乐于接受。但我在纽约大学的面试中和面试官说,我是一个不喜欢改变的人,新鲜事物会让我慌乱。所以在我没办法改变现状的前提下,我会在新事物中寻找到旧事物的影子。之后,不过是轻车熟路。
 
我害怕变数。如果未来没有出现在我的计划里,我就开始慌乱,无法从容地面对未知的下一步。所以我更希望每一个新日都和昨日一样,每天七点半要去食堂左数第二个窗口买三个包子和一碗甜豆浆;新朋友能和旧朋友一样,以同样的方式相处,收到同样热烈的回馈;新任务里发现了旧套路。所以旧对于我说,像是一杯被捂热了的冰水。是温的,不刻意强求的,没有太大刺激感的。我在面试的时候,就是这样告诉纽约大学的面试官。后来我在总结的时候似乎意识到,这场面试决定了我最后的走向。
 
网上盛传很多面经,所谓的要把缺点藏起来,将自己包装成一个成功的人。进了无数的名企做实习,发了无数篇paper,得了数不清的奖章。但我一概不信。为什么不信?因为不真实。真实是我所遵循的标准。在任何时候,be true,not be strong. 你在四大实习,拿到Yale教授的推荐信,这很好。但是如果你并不喜欢在四大做的工作,你大可不必冥思苦想罗列出十个为什么喜欢在四大工作的原因,最后总结成四字箴言,什么吃苦耐劳、追求上进。你大可坦然地告诉面试官,虽然我做了这份工作,但其实我并不喜欢这样的环境,我喜欢关系融洽的小团队,在工作之余还有更多时间可以进行感情的沟通和交流。
 
或许太多次的失败让我们开始明白包装的重要性,一封锦上添花的个人陈述实在可以媲美一个具有竞争力的分数。但是真实,应该是将这些面具剥下后,不改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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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个不平凡的平凡人:关于专业
该承认的是,我在真正进入这个专业之前都没有做好准备,大概有的也就是对美国生活的憧憬,和对想象中的专业的热爱。
 
第一个学期还算平稳,国际生没有实习要求。只是课业压力的确大得吓人,初来的美梦被一周好几百页的阅读书目,上课的小组讨论,期中期末的15页论文给吓得无影无踪。但是索性,一切平稳过渡。到了第二学期,开始了专业实习。我的实习机构是专门服务家暴、性侵及人口贩运的受害者。平时的工作除了一对一的心理咨询之外,更有相关法律服务和社会福利的申请工作。比如,要陪同客户出庭、见律师,有的时候甚至需要陪客户去医院做检查,以及陪同报警。因为我们主要服务的对象是华人,所以做法律翻译也成了我的工作内容之一。
 
当一个人在经受了家庭暴力或性侵之后,她们失无所失。于是,她们往往不愿意控制,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来我们机构接受服务的女性客户经常在办公室中暴跳如雷,或者失声痛哭,每一天都重复上演相同的场景。而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我开始整夜失眠,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白天上班的时候,和我妈年纪相仿的女人们哭得红肿的双眼,甚至有的时候,还看到她们手臂上的淤青和伤口。于是我抑制不住还原当时的场景,想象着这些柔弱的女性曾经遭受过怎样的创伤。这样的情绪让我失控,但是我必须保持冷静,用专业严谨的态度为她们疗愈。
 
很多时候,我有太深的无力感。我还记得我曾经辅导过一个年纪和我相仿的姑娘。她在某天夜里,在陪同朋友回家的路上,被熟人性侵。从一开始的沉默不语,到后来鼓起勇气愿意报警,出庭作证,整个过程我陪她一起走过,见证了她无数次的心理崩溃,泣不成声,也见证了她坚强起来的过程。但是这个二十几岁的小姑娘,她承受了太多不该承受的生命之重。
 
在这样的专业里学习和工作,每一天都能尝过人生百态。对于工作者而言,缓解患者给自己带来的情感压力是一门必修课。所以在这个专业,常常能听到大家谈论Self Care(自我疏导)。我们自己本身就是治疗的工具,我们使用自己,也损耗自己。但同时,我们的恢复力也比一般人更强,我们知道如何面对压力,如何缓解焦虑,如何挑战失败和不可能。社会工作所学的,几乎是人这一生,无论如何都能用到的技能。所以我们也通常打趣说,我们连精神分裂的患者都见过了,未来还有什么是值得我们焦虑的呢?
 
在国内,我们上过很多节课,教你如何演讲的,如何与别人沟通的,教你谈判技巧,怎样说话别人会觉得你情商很高的,怎样成功把妹的。但是唯独没有教你如何表达真实,在什么情况下表达真实,以及如何当面去评价一个人。这在中国传统观念中,是被刻意忽略的部分。
 
当我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节奏,也适应了国内的朋友对我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的赞美。适应了地铁突然地改线,半个多小时的晚点。也适应了街头流浪汉拽住我理直气壮地让我给钱。适应了天还没亮就去图书馆自习,也适应了晚上下课踏在月夜里裹着寒冷回家。适应了在患者离开办公室之后闷在屋里咬着牙掉眼泪,也适应了看着患者冷漠的背影,得不到一句感谢的时候,我知道,我的确成长了。虽然这样的成长付出了很多代价:我曾经有一段时间极度抑郁,不想出门,不能见人,不愿说话,甚至怀疑人生的意义和价值。那是一段我最艰难和黑暗的日子,现在想来,也是要感谢所有在这个专业一起奋斗的朋友们。大家鼓励我,开导我,监督我定期做心理咨询。当我走过了那样一段低谷期的时候,我明白,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个能击败我的理由。
 
上学期专业实习课的教授说过的一段话,“如果我有机会,我一定让你们知道,你们现在所做的工作是多么有价值。哪怕患者会无缘无故向你们发泄负面情绪;supervisor工作起来完全不顾你是否是个实习生,一天从早忙到晚连喝一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即便你所服务的患者当中,没有一个人对你说一句‘谢谢’,你们都要明白,你们做的事情是绝无仅有,且无价的。”
 
所以,1200个小时的实习,每天高强度的任务量,遇到无数精神创伤严重的患者,上下班路程接近三个小时且没有一分工资,听无数人对这个鲜为人知的专业持有的刻板印象和偏见,嘲笑和轻视,无数受助者没有感谢转身离开;专业课要学习诊断、神经学、心理学、社会学、公共政策、医疗政策,更要学会自救。这样的经历对于一年前的我来说,想都不敢想。
 
和以前相比,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了。以前我总是在还没有做事之前就放出狠话,作出承诺,但往往不能兑现。但是现在,在这里的一切让我变得实际。做我能做的,说我想说的,直言我的恐惧和无知,努力过好明天。
 
曾经,我和所有像我一样的年轻人,花了整夜的力气把KTV的歌曲唱了一个遍,把烤串店的老板吃到出来劝我们手下留情,把北京城的野猫折腾起来,发出求爱一般的欢叫,下雪天吃一肚子雪糕,喝一肚子冷汽水。我们满心欢喜,我们前途无量。我们想读遍全天下的书,做个有文化的人。
 
但是当日子一天一天流,当我不愿意再冒青春的险,随手将真心留在谁的枕边,于是我看见生活本来的样子,如此惨淡却也难得真实。
 
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命中的英雄梦。它可能现在还挺渺小的,说出来也是受尽嘲讽和奚落。但是你知道,你在朝着你的梦想,一步一个脚印的前进。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是支撑我,支撑像我们一样的社会工作者,一路走到现在的理由。
 
你们呢?
 
文章原题为:从宇宙中心到宇宙中心:在纽约家暴、性侵及人口贩运机构工作的我,和我的英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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